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五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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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前,著名作家邵丽《黄河故事》问鼎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此前本篇已荣获多个文学奖项。以下为《黄河故事》全文,首发于《人民文学》2020年06期。
五
二姐是在孤独中长大的孩子,在我们家,她虽然比我处境好一些,但也不怎么讨母亲喜欢。为什么唯独我们俩不讨母亲喜欢呢?虽然我们从来没在一起说起过这个事儿,但是各自心里都有数。二姐贪吃,而且性子懒散。这是母亲最受不了的。而至于我,母亲说的更难听,她说我从长相到性格,特别像我父亲。有一次忘记因为什么事儿,她跟大姐说起我。她说,你三妹要是再长了胡子,活脱脱就是你爸又从黄河滩爬回来了!
在我们家,二姐长得最漂亮,就是不爱说话,是我们村有名的冷美人儿。我父亲最喜欢的也是二姐,暗地里夸奖这个闺女像个大家的孩子。二姐说,她不像我们几个深受母亲的控制,时时处处孤立父亲。她不但不讨厌父亲,甚至还有点喜欢他。他从来不打骂孩子,大小事说一句狠话都很少。她说她喜欢父亲看她时的目光,柔软得跟兔子一样绵软的眼睛。打记事起就喜欢腻着父亲,整半天整半天地拱在父亲怀里自个玩儿。父亲偶尔会给她讲些个故事,猫姑姑的鱼汤之类的,反正都跟吃有关。猫姑姑给小猫做鱼汤,新鲜的鱼放上几朵蘑菇,再加上葱,姜……煮出白浓浓的汤,那个好喝啊,把小猫的肚皮都撑破了。每次故事还没讲完,二姐的口水都流出来了。母亲嫌二姐贪吃,也可能与这有关吧。
我母亲不喜欢二姐的再一个原因,就是她脾气特别倔,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,怎么说都不行,打骂也没用。有一次,她嫌母亲用我大姐的旧衣服给她改做的棉袄太难看,不愿意穿。母亲就把棉袄从她身上扒拉下来扔在地上,说不愿意穿就别穿!大冬天的,她硬是穿着一件单衣去上学,回来冻得感冒了好几天。
不过,说她贪吃还真有点冤枉她,我觉得她只是好吃,最多是会吃而已。在吃的问题上她比较挑剔,喜欢吃的东西一定要吃够,不喜欢吃的东西,宁愿饿着肚子也不吃。本来在我们家“吃”就是一个最大的贬义词,是一种恶。而她不但贪吃,还把倔劲儿用在吃上,这让母亲更加愤怒。一个人对吃这么讲究,还有什么救儿?所以母亲刻意要在家里创造一种以吃为耻的氛围,并把这种观念深深地种植在我们的骨子里:贪吃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,都不会有什么出息。
我们对于父亲的疏离就跟母亲的这种教导有关。一直到现在,我们也避免在母亲面前谈论吃。虽然都开饭店,但是在家里闭口不谈饭店的事儿。母亲不管在任何时候、任何情况下,也绝对不会去我们任何一家饭店吃饭。
二姐是我们家惟一的一个读书读出功名的人,这让母亲以吃为耻的文化受到很大的冲击。收到录取通知,二姐也不向她报喜,通知书关抽屉里,一句话都没有。其实母亲早已经听说了,但她不说,母亲也不问。她曾经向我大姐抱怨道,知道是个不孝顺的,翅膀长硬了还不知道会咋着呢!所以二姐考上学,本来是给家里挣足了面子,应该在村里放一场电影祝贺一下。有人提起这事儿,母亲一口回绝了。二姐走的时候她也没送,一早就下地干活去了。
我借了一辆自行车,把二姐送到了市内的学校。
二姐财会专科学校毕业后,分配到区政府上班。她漂亮,又有文凭,一上班就被区里一个副书记看上了,想娶回家当儿媳妇。副书记找了个中间人,就是原来跟着我姥爷,后来在镇子上当干部、给我爸安排过工作的那个人。他来找我母亲。刚刚说明来意,我母亲便说,“其他人说这事儿,我不一定答应。要是您说了,我信!”
母亲跟二姐说这门婚事的时候,带着几分得意,好像她立了好大的功。“看看人家的那个家,若不是不讲出身成分了,人家能看上咱?”
让母亲想不到的是,二姐死活不答应。她知道那个副书记的儿子是个混世魔王,打架斗殴不说,多少女孩都被他糟蹋过。
对二姐的拒绝,母亲眼睛都没抬,说:“年轻人,哪个不昏上几年?看人家那家庭,父母哪会不操心?结了婚就好了。”我二姐说:“人家家好,和我什么关系?我是跟人过,不是跟他家庭过。谁想嫁谁嫁,反正不是我!”
母亲气得站起来,指着二姐半天说不出话来。后来看见二姐往外走,她在后面跳着脚说:“从小到大你都苦丧着个脸,等着我死是吧?人,说一句就得算一句!我已经答应过人家了。你要不答应,要么你离开这个家,要么我死。你看着办吧!”
二姐二话不说,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衣服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就是那一次,那一年的阴历七月二十六日下午,母亲又一次气得犯了病,一头栽倒在沙发上,口吐白沫,人事不省。后来拉到医院抢救了半天,虽然并没有生命危险,但还是把我们吓得不轻。
最终二姐还是屈服了。
本来就是硬撮合的婚姻,再加上性格差异那么大,结婚以后两个人完全过不到一起。书记的儿子不务正业,天天泡在歌厅酒吧,经常是十天半月我二姐还见不到一次他的人影。但我二姐从来没回家诉过苦,跟任何人都没提过这事儿。后来还是我母亲看着不对劲,结婚几年了也没孩子。找人一打听,两个人基本没在一起住。母亲把二姐找回去问她,这些事儿为什么不跟她说。
二姐说:“不想说。”
母亲说:“那就立马跟他离婚!”
二姐说:“不想离。”
母亲说“你说不离就不离了?”
我母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,到书记家跳着脚骂了几次。人家那家也不是任人撒泼的地方,立刻催着儿子离了婚。本以为我们家还会闹,我母亲一句话没再说。我二姐净身出户,带着自己的衣服就走了。
二姐离婚后,那家人倒是有点后悔,毕竟自己家的儿子什么样他们比谁都清楚。二姐与他结婚几年,从不吵闹,也没向家里提过任何要求。在单位更是低调内敛,踏实得像颗螺丝钉。穷人家也能教养出这般又懂事又有尊严的孩子,他们觉得很难得。
他们再找那个中间人来说合,被母亲一口回绝了。
二姐离婚后也没有回娘家住,而是住在区里给的一间单身宿舍里,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,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。二姐后来又找的这个人也是她的同学,原来在西北当兵,执行任务的时候腿被冻坏了,是立过军功的。后来转业到地方上,安排在镇政府办公室工作。在学校的时候二姐倒没有怎么在意他,记不得他什么样子了。但现在他毕竟是当过兵的人,受过部队的训练,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,腰杆挺得笔直,办事利利索索,如果不仔细看,走路的时候完全看不出腿是受过伤的。二姐知道他的伤情有多重,他能坚持这个姿态,需要怎样的毅力啊!
这个人也很同情二姐的不幸,总是不动声色地帮助她。毕竟她的前公公还干着领导,虽然人家丝毫没有难为她,其他却很少有人敢和二姐走得近。势利是人的本能,她也不怪谁。可大家的冷淡和明显的距离感,让后来的二姐夫感到不快,他就是那个时候走近二姐的。
二人相处久了,日久生情。他向我二姐求婚的时候,我二姐就提了一个条件,要求两个人同时辞职,不再看人家的脸子了。
他二话不说,先打了辞职报告。
母亲听说了这事,跟二姐闹得要死要活的。一家子人都上不了台面,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个体面人,说不干就不干了。又要找二姐的同学去闹,被我二姐呵斥住了:“辞职是我自己的事,也是我要求他辞职的,你找人家说什么理?”
我母亲说:“不是因为他你会辞职?”
我二姐说:“我结婚是你选择的,离婚也是你定的。难道你还想让我再来一遍吗?”
我母亲气得三天不吃饭,病得一个月起不了床。
二姐他们两个人辞掉工作结了婚,在他们居住的村(那会已经叫社区)东边盘下了一个餐馆,主卖卤煮驴肉和牛羊肉类的食品。周围的人都说二姐的卤肉好吃,传说是我父亲给她秘传过食谱,得过我父亲手把手的真传。每当有人问起他俩的时候,他们都矢口否认。这让人家越发觉得这传说是真的,而且添油加醋,越传越神。
后来是我问她,她告诉过我,父亲确实给过他一个做菜的笔记本。她一直藏在家里,不知怎么的,那个本子不见了。我二姐找我母亲讨要,我母亲死不承认,说她没拿。二姐这种性格,倔起来谁也没办法,天天追着母亲要。后来把母亲逼急了,母亲说:“你说是我拿,就是我拿了。我塞灶火里烧了!”二姐更急,说:“那是我爸留给我的,你凭什么烧了?”母亲劈脸给她一巴掌,把二姐打得一头撞在门上,头上立马鼓起了个大包。母亲说:“我凭什么烧了?就凭我不想让你们成精!一个二个都成馋嘴精了!”
对于二姐的再婚,后来母亲再也没有干涉,可是她辞了公务员开饭店,真是让她吐了一回血,一下子老了好几岁,一个人关着门叹气:“学还不是白上,真随了你那死鬼爹。原本我就说她哪来的恁大福气,到底是盛不住啊!”
母亲一次也没去过我二姐的店,经过那条街都绕着走。逢年节走娘家,我二姐绝不带自己饭店的食品,带的都是超市里买的礼物。
也真让我母亲说着了,也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,也许父亲留下菜谱这件事在我们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,要不我们姐弟几个怎么不约而同都选择了开饭店呢?
二姐他们的饭店开了几年,生意很不错,也赚了一些钱。她却一路瘦下去,而且一直没生孩子。二姐夫拉着她去医院检查,结果发现患了甲状腺肿瘤,已经有癌变了。虽然手术做得还不错,而且三个疗程的化疗做下来,二姐的身体并没有很大反应,头发也没掉。但二姐夫还是不放心,经常要拉着她去全国各地的大医院找专家。二姐想着刚好趁着这个机会,也可以给二姐夫治疗治疗他的伤腿。于是两个人一合计,就把饭店转让给别人,老房子也卖了,买了一个旅行车,天天跑着求医问药。最近我联系了她两次,他们一次是在北京,一次是在天津。直到我要走的前一天他们才赶回来。
本来我在郑州东来顺火锅店定了个房间,二姐喜欢吃涮羊肉。可是怎么说她就是不出去吃饭,我只好让火锅店把东西打包送到她家里来。
那天我到她家的时候,他们正在整理大包小包的中药,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香。因为是逆光,或者是心理作用,我看着她瘦得像个影子一样坐在那里,禁不住一阵心酸。我屁股还没坐稳,她就说起母亲打电话安排父亲墓地的事儿,说早就该好好办了。然后,她手朝里面指了指,对二姐夫说:“你去把东西拿过来给三妹吧!”
二姐夫站起来的时候,我才拿眼睛去打量他。他也比过去瘦了,但精神头很好。他身上有一股正气,因此看起来哪里都大方端正,和二姐很是般配。关键是两个人相敬如宾,日子过得很称心。不过到底上了岁数,能看出来腿走着还是多少有点不利索。他回到里屋,拿过来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大纸包,在沙发上打开一看,里面是十捆百元钞票。
“这是十万块钱。”二姐夫指了指那钱,然后怕烫着似地缩回手,两只手来回搓着。
我“哦”了一声,站起来走过去,把纸包重新包好,放在二姐面前的桌子上。我说:“二姐,姐夫,这个事儿你们不要管了,先抓紧时间看病。二姐,尤其是你,谁不知道你现在过的什么日子?这几年你们俩看病估计把家里的钱都折腾差不多了。即使你们要出这笔钱,我也先替你们垫上,以后再说好不好?”
“那怎么行?”二姐生气地瞪着我,“谁也代替不了我,你也知道父亲跟我最亲。”说着她的眼圈红了,低下了头。
“我知道。等你们缓过劲来再说吧!我这次来不是要钱的,就是过来看看你们。一直想让你们去深圳住一段时间,你们总是害怕给我添麻烦?自己一家人,能有什么麻烦呢?”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,在我们家,我跟二姐最好,“而且我跟大姐也说好了,我的房子卖了,钱也不存了,先把坟地买了,把咱爸安置好,以后再说好吧?”
二姐低着头没说话,也没再推让。
我怎么会不知道父亲对二姐最亲呢?在我们家,惟一能跟父亲说话聊天的只有二姐。二姐跟我说过,父亲出走的那天下午,曾经专门到学校来找她。那时她还在上中学,他在学校门口旁边等着她放学出来。那是秋天了,他一个人瑟缩着站在离校门口很远的地方,害怕人家看见他。二姐出来没看见父亲,只顾低着头跟在其他学生后面往前走。后来她感觉有人在旁边跟着她,扭头发现了父亲,也不知道他已经等多长时间了。但周围都是同学,她也不好意思喊他,那时候的学生都怕家长到学校来,让同学们看到笑话。女儿在前面走,父亲就远远地跟在她们后面,直到周围没人了,二姐才站下来。
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夹了肉的馒头递给二姐,馒头里的肉夹得很厚,一闻就是父亲卤料的味道。那是他从人家酒席上带过来的,包馒头的纸油汪汪的。二姐接过来,感觉还热乎乎的。
两个人站在那里,父亲看着瘦小的女儿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大馒头吞进肚里,意犹未尽。父亲的眼圈却登时红了,一脸的惭愧,那神情好像是在说:“妞,爸没本事,要是你生在过去,想吃什么爸都给你做。”
俩人还没说几句话,远处又过来几个同学。二姐急得想走开,害怕被同学撞见。
“二妞,我想给你说个事儿,”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塑料皮本子递给二姐,“这个你放起来……”
那几个学生走得越来越近,二姐匆忙接了,没等父亲把话说完便扭头跑开了。
那是父亲和他的孩子说的最后的话,至于他还想说什么,永远也无从知晓了。
二姐说,她和父亲分开后就开始后悔了,以后很多年里,她一直为这件事情后悔,不仅仅是因为后来他死了。她说,当时她就非常伤心,一个寒瑟的父亲,特地来看女儿,她就那样把他撂开不管了。她应该让他把话说完,当时没想那么多,只是觉得以后还有机会。
“谁知道,再也没有机会了!”二姐每次说到这里,都会哭一次。
二姐讲了这一段故事之后,我曾经跟她讨论过这么一个问题:如果父亲不是自杀,他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学校找你,交给你那个笔记本?在家里完全有足够的时间,也有很多机会啊!可见对于他的死,他是有预见的。至于那天夜里跟母亲发生的争吵,最多是促使他下决心的一个因素。说母亲逼死了父亲,完全是无中生有的臆猜。
二姐长长地叹了口气,说,咱们家那环境,还容得下他吗?然后又摇摇头说,别想它了,都过去了!
火锅把二姐家的温度升高了,她的新家还没开通暖气,空调功率太小。二姐解开围巾,脱了外套,我看到了她脖子上手术留下的疤痕。现在的外科技术好,倒是做得细细的不太明显。我站起来,把我脖子里的珍珠项链取下来要给她戴上,装饰衬托一下,刚好能遮住一部分痕迹。二姐坚决不要,使劲和我推让,脸涨得紫红,脖子上的疤痕变得更红了。二姐夫说:“三妹真心给你的,你要再推让就生分了。留下吧!你也从没给自己买过一件首饰。”我眼圈又红了,我那里有一大盒子珠宝玉器。看看我身上的衣饰,再看看她。同是一个母亲生的,命运却有着巨大的差距。
我说,“这珠子不值几个钱。二姐是个美人,戴在她身上就是比我戴着好看。”
那是我年前刚买的南洋珍珠,十毫米的金珠,我知道我要是说出来价钱,抵死她也不会要。
我对二姐夫说,该去给二姐添几样像样的衣服了,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,运气都会跟着好起来。
二姐夫以军人的认真口吻说道:“是的,年前后我催她七次了!这几年病着,她心都懒了。”
我笑了笑说:“二姐,你过的是自己的日子,干嘛总是跟谁赌气似的?”
她有心结,父亲的死,以及,母亲对她的干涉,一直都没有化解,沉积在她的心底。但我知道,你无法说服她,除非她自己走出来。
二姐这才不再推让了。她把珠子在脖子上转了一圈,问姐夫,好看吗?二姐夫笑了笑,点点头说:“二妹说得很对,人就得打扮,看着精神。明天就去买新衣服,咱好马得配好鞍。”
二姐的情绪也轻松多了,对我说:“三妹,现在咱妈最离不开的就是你了,你也够心累的。”
我笑了,说:“天底下谁会信啊?她不是离不开我,是离不开小妹。”
“信不信由你,”二姐本来也想笑,但没笑出来。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上的刀口,“我最了解她,你别看她说什么,要看她做什么。她就是嘴硬。她为什么自打去了深圳一趟也不回来?”
然后她拿起我的手压在她手上,认真地说:“别跟咱妈计较了,她一辈子就那样。她一直跟我过不去,更跟你过不去。我吧,生性就这样子。那时她可能觉得或许你能有点出息,能吃苦,也能忍。她就是怕你像咱爸,太没心劲儿了!你什么都不要,都不争取,她是恨铁不成钢。她最崇拜咱姥爷,就怕自己的孩子像咱爸。”
我的泪涌上来,努力把它压下去。但是仔细想想,二姐的话也让我不舒服。她怎么也会像大姐一样,看得出来我在跟母亲计较?这话从大姐嘴里说出来我还受得了,从她嘴里说出来我很难接受。不过话又说回来,我不是也一直觉得二姐心里在跟母亲计较吗?
但我不能跟她辩解。虽然我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她母亲也是我母亲这样一个事实,但母亲从小到大这样对待我,总得有一个理由吧?我始终痛苦的不是她这样对我,而是她为什么这样对我?
但是我说的却是:
“她那样子对咱爸,我这些年也一直在想,咱爸又有哪样做错了呢?说咱爸给咱们家带来耻辱,连大姐也这样说。咱爸到底给咱们家带来什么耻辱?”
“那要看怎么说了,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,”二姐若有沉思地说。“算了,反正都过去了。”
二姐这话,让我更是难受,莫非她也曾经认为父亲给我们家带来过耻辱?
“我不认为咱爸给咱们家带来过什么耻辱,而且如果没有咱爸,咱们几个会开饭店吗?”我心里空落落的,有一种坍塌般的悲凉,“有些事情可以过去,有些事情永远都过不去。我现在琢磨出每一道菜,都会想,我这菜就是做给爸看的,就是想让他满意!咱妈整天讨嫌他,说他嘴馋,他要是活着,我就让他吃个够,龙肝凤胆我都给他买!”
一句话,说得我们姐俩的眼圈都红了。我们不敢看对方,眼睛盯着咕嘟咕嘟冒热气的火锅。后来还是二姐夫添菜,我们才结束了这难捱的沉默。
吃过饭,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。临走的时候,我给二姐放桌子上五万块钱,说让她和姐夫看病用。她也没有推让。
第二天我回深圳是坐的飞机,我急着赶回去看看母亲的病情。大姐夫把我送到机场,接到二姐的电话,她和二姐夫也赶到机场送我。二姐还收拾了一包东西,说都是母亲爱吃的咸菜什么的,让我带回去。我把东西塞进行李箱里,回到深圳才发现咸菜下面整整齐齐压着十五万块钱。
但是那串珍珠项链她留下了。
(请继续看第六章节,末尾有链接。)
著名作家 邵丽
邵丽,汉族,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。现任河南省文联党组书记、主席,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。作品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《作家》等全国大型刊物,作品多次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新华文摘》等选载,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。曾获《人民文学》年度中篇小说奖,《小说选刊》双年奖,第十五、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,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国家大型刊物奖。中篇小说《明惠的圣诞》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我的生活质量》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,中篇小说《黄河故事》获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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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赵芯
大河头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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