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届全国画院美展论文 | 李明 李东岳:宋徽宗宣和画院的山水画创作取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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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徽宗宣和画院的山水画创作取向
李明 李东岳
内容提要:从北宋熙宁年间开始的王安石变法,对北宋画坛有着相当影响。官方层面对山水画的审美取向和风格好尚,随着党争态势的变化,亦发生着变化。既往研究者多认为,宋哲宗即位后,废除新法,因此颇受宋神宗恩宠的郭熙即遭贬斥。文章根据《林泉高致集·画记》《画继·论近》等文献的记载,认为大内禁中张挂的大量郭熙画作,迟至宋徽宗即位后方才被逐渐替换。再进一步细究郭熙之子郭思在《画记》中记载的君臣对话,可知宋徽宗对郭熙绘画作风的反感与漠视倾向尤为明显。文章认为,对由郭熙所代表的、一统北宋山水画坛的李成风格的热情,在宋徽宗宣和画院时期一度消退,而李唐应是参与倡导并践行新兴山水画风的佼佼者,其山水画取向正契合了徽宗对富有创意的师古倾向艺术的追求。
关键词:北宋山水画;宣和画院;宋徽宗;郭熙;李唐
宋徽宗赵佶,宋神宗子,宋哲宗弟。宋哲宗去世时无子,由时年 18岁的宋徽宗即位。在此之前,自徽宗之父神宗在熙宁年间(1068-1077)任用王安石开始变法后,北宋便陷入了数十年的新旧之争中,并逐渐蜕变为党争。这种状况从神宗在位期间一直持续到徽宗即位后。
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中,论者在叙述北宋晚期山水画的时候,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党争的变化对山水画家和画风的影响。如张安治就认为,神宗死后,哲宗即位,高太后临朝听政,起用旧党, 罢除新法;郭熙受宋神宗宠遇,因而成为带有新派色彩的代表画家,在新派失势后受到排斥和漠视就是很必然的了!这种将新党与郭熙相联系,把党争双方的态势变化与某种画风的流行与否作为因果的论述,在很多研究中被作为重要论断,影响甚广。
实际上,自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以来,新旧两党逐渐形成并反复拉锯了数个回合。从熙宁二年至元丰八年,为宋神宗熙丰变法时期,新党当政;元祐元年至元祐八年,为高太后垂帘时期, 任用旧党,尽废新法;绍圣元年至元符三年初,为宋哲宗亲政时期,恢复新法,贬斥元祐党人; 元符三年至建中靖国元年底,为向太后垂帘和宋徽宗“建中”调和时期,哲宗亲政时的高官多遭贬谪,并恢复了元祐旧党的名誉官职,徽宗表示元祐、绍圣均有所失,要“大公至正,消释朋党”; 从崇宁元年起,是蔡京当权时期,徽宗放手让蔡京施政,但仍以新法为旗号,以打击元祐党人为主要方针。
“新旧新旧新”,在 11世纪的最后 30年里,北宋政坛反复经历了五次更张,四次清算。但更有趣的是,神宗、哲宗、徽宗父子三人,都在自己亲政后励精图治,希望革故鼎新,尤其是哲宗、徽宗兄弟二人,亲政后均力图继承父志,令人不禁感慨唏嘘。从这个意义上看,从神宗到哲宗再到徽宗,三位帝王本人在政治上的基本倾向应该说是大致相同且有延续性的。因此,简单地以新旧党争的局势去判断某位画家、某种画风是否受宠、流行,显然是不合理的。鉴于封建皇权的权威性和唯一性,反倒应该以三位皇帝在艺术上的见解和主张作为主要依据,去分析这一时期山水画发展变化的态势及规律,这也是本文所着重想要强调的。
一、郭熙:宠遇与冷遇
众所周知,宋代皇室天水赵氏,是一个艺术世家。自宋太祖立下以文治国的方略后,历代帝王都十分重视文化艺术,且都热爱并擅长书法,甚至宋仁宗本人就是一位高明的画家。宋神宗赵顼, 继承了家族基因,颇能书,在绘画上尤其偏爱李成山水,在位期间他将这种情感转移到了郭熙的山水画上。
据郭熙之子郭思在《林泉高致集》的《画记》一节记载,神宗甫一即位,即召郭熙入朝。郭熙到京后,非常忙碌,不断地在各处作画,位置越来越重要,职位越升越高,甚至连“以亲乞免” 都“不许”。郭思的记述,字里行间洋溢着父亲在神宗时期的荣宠,充分反映了神宗对郭熙的重视与喜爱。
神宗在位 18年,郭熙极受宠遇,创作了大量作品,不可胜记。其山水画称得上名重朝野,为时人追捧。然而神宗在元丰末年去世,其子哲宗登基后,这种情形突然中断,文献再无相关记录, 若非郭熙很快去世,好事者不免怀疑哲宗似对郭熙毫无兴趣,甚至颇为反感。所以,不妨注意下南宋人邓椿的记载。
邓椿系南宋书画鉴藏家、史论家,他在其画史续作《画继》卷十“论近”中记述了一件父亲邓雍在徽宗年间遭遇的轶事。他说,先大父曾被赐予一间宅邸,先大父即其祖父邓洵武。又说先君侍郎云云,先君即其父邓雍,累官侍郎,可惜史籍无传,他也是这段记载的真正主人公。邓雍作提举官,因为涉及画壁,其官职可能是提举宫观或将作监,并有中使(宦官)监督修造。邓椿描述,有一次,邓雍到现场办公,突然发现裱画师傅用郭熙的山水画擦桌子,大为惊讶,问中使方知,原来是内藏库的退材。所谓“内藏库”,虽也是官署,但一般将其理解为宋代皇帝的“小金库”,储存的难免包括皇帝喜爱的珍玩。既然“退材”了,显然是皇帝不再喜欢了,才从内藏库退出。据记载,元丰改制后,将作监掌土木工匠版筑造作之政令,所隶官署正有“退材场”, 故邓雍所任应为将作监,也较容易见到退材。
邓椿先陈述了神宗对郭熙画作的喜爱,以至于禁中“一殿专背熙作”,之后指出“上即位后, 易以古图”。这句表述很关键,“上”指的应该是哪位皇帝呢?这个判断不难,作为文中的主人公,邓雍在徽宗崇宁年间始以父荫补官,而担任提举官必定在此之后,因此“上”指的显然是宋徽宗。因此问题就一目了然了,它充分反映出宋徽宗对曾经充斥禁中的郭熙山水之态度:不仅被从原来悬挂陈列的位置撤下,而且部分作品还被作为“退材”,成为废品。
既然“上”指徽宗而非哲宗,那就意味着神宗在位期间宫禁中留下的大量郭熙画作,并未在哲宗年间撤下,也许有小幅度的替换,但绝对没有大规模的毁弃,正如徽宗所言:“至今禁中殿阁尽是卿父画”(政和七年语)。直到在位后期,徽宗才开始大规模、有计划地撤掉禁中的郭熙作品,但其中大多数画作的归宿,既不是蓄藏名画的内府,也不是有摹写、品鉴画作功能的翰林图画院,这也与宣和内府藏画为何郭熙名下不多这一事实相符(《宣和画谱》仅著录 30件),正如邓椿面对家中的郭熙山水所感叹的那样,“诚千载之会也”。
既然如此,那么哲宗在位的十余年间,郭熙在干什么呢?文献失载。据日本学者曾布川宽的研究,郭熙的卒年大约在 1087-1100之间。确定在 1100年之前,应当是根据郭思与徽宗一段对话的语境来判断的,郭思云“未尝不叹恨先臣早世,不得今日更遭遇陛下”,显然说明其父郭熙并没有活到徽宗登基后。
有论者以为,哲宗元祐年间高太后、司马光等旧党臣僚主持朝政时期,会对神宗喜爱的郭熙有所影响。事实证明,哲宗亲政后全盘否定了元祐朝政,但未见专门拔擢郭熙的记载。实际上, 元祐时期,旧党忙于废除新法,哲宗尚年幼;绍圣元符时期,哲宗亲政后又忙于恢复新法,掌控朝政,其健康状况也不佳。这表明,元祐、绍圣年间新旧党争的针锋相对,使高层无暇他顾,一个先帝喜欢的画家,根本就不在处于党争旋涡中对立双方的关注范围内。
虽有文献记载哲宗也雅好书画,但具体到受其父神宗钟爱的画家郭熙,实际上未见哲宗表达任何态度。据此推测,从神宗去世到哲宗亲政绍述,中间长达九年,郭熙很可能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与漠视中与世长辞了。
二、宋徽宗对郭熙的态度
现已确定哲宗在位期间并未对禁中的郭熙作品有任何明确安排,若需继续关注徽宗对郭熙的态度,则郭思在《林泉高致集》中记录的其与徽宗的直接对话就显得异常重要。
作为主管专门事务的低级别地方官员,郭思在政和丁酉年(1117)得以入觐见徽宗,并不寻常。因此,徽宗在郭思甫一上殿还未站稳,劈头第一句是先确定他的身份——是否为郭熙之子(“熙之子?”)。以徽宗对艺术的雅好,可以想象,召郭思入朝必是有意而为之,主要目的也不是跟他探讨国计民生,这从之后二人的对话也看得出来。
一开始,郭思正在诚惶诚恐中,闻听徽宗发问,赶忙对答,“先臣熙遭遇神宗近二十年”。郭思的回答很有水平,肯定了徽宗的询问后,急忙攀关系,摆出了父亲郭熙与神宗有近二十年交情这一事实。徽宗的回答很给郭思面子,明确承认了这一故实,说到,我父亲的确很喜欢你父亲(的画)。用“极”字,表明了这种恩宠的程度很深。郭思得此鼓励,趁徽宗高兴,多拍了两句马屁, 不过说的还是双方父亲间的往事,并强调了当年父亲郭熙蒙此皇恩,在同侪中无与伦比的际遇, 言语间对神宗无比崇敬。于是,徽宗接过话头,第二次肯定了神宗对郭熙的喜爱,并举出宫中殿阁“尽是”郭熙画的例子,证明神宗对郭熙山水的钟爱。
作为神宗政治遗产的继承人,如果说徽宗对受父亲神宗宠遇的郭熙的艺术有什么看法的话, 其与郭思的这番对话最值得参考,而其中最有代表性、最有说服力的言论,就是徽宗的那句“画得全是李成”。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意思其实并不难判断,一方面,徽宗认可大众的看法,即郭熙源于李成,二人画风相类。另一方面,特别强调了“全是”,即站在徽宗的评价高度看来,郭熙并无自身特色,画的全是其师李成的那一套。这其实已经充分显示出了徽宗的态度,对郭熙的画, 徽宗是无感且提不起什么兴趣的。所谓“画得全是李成”,对郭思而言,显然是赞美父亲的评价, 以李成在画坛的地位,接近李成当然是父亲郭熙的追求,也获得了权威的认可。
但徽宗的意思显然不止于此。不能说郭思意识不到圣意背后的含义,然而作为儿子,郭思又为父亲最后做了一次努力。郭思说到,父亲要是知道陛下这么说,肯定哀荣备至了,随即称颂徽宗, 称其“天才圣学”“无所不能”“无所不精”,然后话锋一转,喟叹父亲已经去世,无缘受徽宗眷顾。从这个意义上看,郭思的目的很明确,就是希望从徽宗这里求得圣旨,以维持郭熙家族当年在神宗时代的待遇。然而结果确实让郭思失望了,徽宗的回答不冷不热,并第三次重复了之前的论调, 即“神宗极爱卿父画”,反反复复还是这句之前说过的内容。结合上述语境,徽宗这句话显然只说了一半,其后半句显然是:我父亲是喜欢你父亲的画,“但我并不喜欢”。徽宗当时未做出明确回答,更难以让郭思满意,但可说已经相当克制了。其原因有三,其一,表示对父皇的尊重。因为郭熙是父亲神宗特别喜欢的画家,作为儿子,不出言与父亲唱反调是基本的孝道,作为国君, 更应如此;其二,作为皇帝,说话一言九鼎,若明言不喜欢某人,势必会对其造成难以估量的伤害, 让臣子产生恐惧,恐非明君之举;其三,作为有着高超艺术见解的艺术家,虽然心有所属,但以皇帝身份厚此薄彼,有可能破坏艺术发展的正常规律,这应该也是徽宗没有明言的原因之一吧。当然,徽宗还是照例赏赐了郭思,并将其调回都城,命其“值秘阁”,显示了皇恩浩荡的一面。
三、谁是宋徽宗喜爱的山水画家
既然徽宗不喜欢红极一时的郭熙,那么徽宗在山水画领域到底更倾向哪位画家呢?先来看郭熙艺术的本源李成在《宣和画谱》中的形象:“气调不凡”“磊落有大志”,是对其人品和志向的盛赞;“凡称山水者,必以成为古今第一”,“然虽画家素喜讥评,号为善褒贬者,无不敛衽以推之”,描述了李成在世时影响很大且广受好评;“自成殁后,名益著,其画益难得”,这表明李成去世后其声名日隆,画名日高。最后,依例叙述了内府藏画的数量,竟多达159件。整体而言, 评价较同侪高,内府藏画数量也较其他山水画家更高。这部在徽宗授意下编纂的著录书兼品评著作,对李成的高度评价,基本可以反映出北宋后期官方及民间的主流看法,亦能表明徽宗之态度。它不仅延续了北宋中期刘道醇、郭若虚等人的一贯评价,且站在整个北宋山水画发展的高度,再一次肯定了李成的成就,可以说,这一评价带有盖棺论定的性质,李成在北宋山水画领域独占鳌头的局面,已经于此时最终确定。
然而李成终究早已去世,他没有机会当面为徽宗作画了。既然徽宗不喜欢惟摹李成的“当代李成”——郭熙,徽宗在山水画上必当另有所属,因此,明代唐志契在《绘事微言》中的一则记录, 不能不让人尤为关注。他记载了徽宗在政和年间为图画院出的一道考题,要画家解读“竹锁桥边卖酒家”的诗意。李唐作画于桥头竹外挂一酒帘,徽宗喜其得“锁”字意。
这则记载表明,李唐能进入宣和画院,徽宗对其“试卷”的评判最为关键。徽宗认为其对诗句的揣摩和诗眼的提炼,深得要领,最为赞赏。一般论者皆认为,李唐于此时(政和年间),即进入官方画院。参考董逌在《广川画跋》中的记载,李唐在崇宁时曾为真宗时宰相毕士安的后人摹画,说明当时李唐已在都城活动,并参与到京城达官贵人、文人雅士的书画活动中,之后在徽宗朝中期通过考试正式进入画院。传世李唐真迹《万壑松风图》是一幅青绿设色的山水画杰作, 完成于宣和六年(1124),即符合上述推断。因此,称李唐属于受徽宗特别关注并推崇的山水画家, 并不为过。
尽管如此,仍没有明确记载徽宗皇帝特别钟情李唐画风的有力证据,因此,必须要了解徽宗在绘画上的主要见解。作为一位在艺术上亲力亲为,且较为全能的艺术家,徽宗在花鸟画方面用力最勤,并力图变革图画院主流的“黄家富贵”画风。其实这一变化在此之前已经展开,“自白及吴元瑜出,其格遂变”,崔白、吴元瑜师徒,无疑是北宋晚期花鸟画转捩中的关键人物,而吴元瑜,正是徽宗早年的老师。
后世将徽宗时期的院体花鸟画概括为“宣和体”,它建立在崔、吴等人变法的基础上,强调对经典、传统的继承和“精审物理物形”,尤其重视观察生活的精微功夫,这在相关文献中特别能够得到体现。重视写生之外,亦强调画家个性发扬,正如徽宗借《宣和画谱》阐发议论时指出的那样:“集众所善,以为己有,更自立意,专为一家,若不蹈袭前人,而实阴法其要”。
不过与其说徽宗青睐独创的艺术风格,还不如说他是一位有创意的师古主义者。因此李唐的画风,无疑能够得到徽宗的赞赏。世人皆知李唐师法范宽,但李唐在作品面貌上总能别开生面, 又绝不失北宋传统。几件旧传为范宽的佳作,如《秋林飞瀑图》,其真正作者,很可能就是李唐, 这又与其在技法上的革新,息息相关。斧劈皴画法的建立与完善,水墨苍劲的用笔效果,在李唐的一系列作品中,得到清晰地呈现;画面的位置经营,更是从荆关李范确立的经典的北宋巨碑式宏伟山水,过渡为《江山小景图》,乃至《清溪渔隐图》的章法布局,显示了李唐在创作视角方面发生的明显变化,他更趋向于对放大的局部和细微之处的刻画与描绘,李唐在其艺术生涯中通过自我的不断完善,努力实现其艺术追求,其一生都在不断地探索。不得不说,李唐在李郭画风盛行一时、不可一世之际被徽宗发掘出来,彻底改变了宋代山水画发展的走势,产生了积极的影响,更奠定了南宋山水“系无旁出”的格局。李唐风格作为北宋、南宋转承上的重要位置,学界对此大都赞同,意见殊为一致。因此,徽宗皇帝在山水画方面的个人见解与喜好,描绘了山水画发展的新蓝图,淡化、瓦解郭熙画风,拔擢李唐,无疑是宋徽宗对北宋晚期山水画发展的最大贡献。
(李明,河南省书画院院长;李东岳,河南美术出版社编辑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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