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十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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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前,著名作家邵丽《黄河故事》问鼎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此前本篇已荣获多个文学奖项。以下为《黄河故事》全文,首发于《人民文学》2020年06期。
十二
这次回来,本来我不再想找弟弟说安葬父亲的事儿,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,我弟媳妇那一关就过不了,到时候不但拿不到钱,还会惹一肚子气。但母亲既然已经给他打了电话,说这钱要他们拿,我不见就是我没走到,到时候两边都会怪罪我。
这次母亲对父亲的事儿这么上心,我和妹妹猜了很多次,都猜不出来她的心思。是不是跟她这两次生病有关?也许她觉得自己也快走到了生命尽头,见面时要对父亲有所交代?
但母亲并不是那样的人,她一生都不肯示弱。
到弟弟那里去我还要了却一桩心愿,我想去看看他们那里办事处的派出所长,我曾经托人家办过兄弟媳妇的一桩事儿,办完之后一直没有时间感谢。
弟弟算是弟媳家的入赘女婿。我们姐弟几个的婚姻,除了我还算顺当,其他几个的事儿扯起来都有点长。当年弟媳的父亲在我们村子边上开了一个超市,弟媳也跟着父母过来读书,刚好跟我弟弟是一个班。弟媳长的虽然不是太漂亮,但被娇养的孩子不一样,气质独特,且能歌善舞,自幼学得一手好琵琶。弟弟一门心思迷上了她,可是人家根本没把我弟弟放在眼里,她喜欢的是我们这个城中村村主任的儿子。高中一毕业,两个人就大操大办结了婚。
那时候城市化刚刚开始,村里大拆大建,政府和开发商都要征地,所以村主任是个肥差,恐怕也借机敛了不少钱。村主任的儿子买了一辆大路虎,天天跟开个坦克似的到处显摆。有次他拉着父母去朋友家喝酒,回来的时候被前面的一辆破手扶拖拉机挡住了路,路虎发挥不了威力,怎么按喇叭,前面始终不让开路。那天他们都喝了不少酒,情绪极度亢奋,再加上有点生气,他大着舌头问父亲:“老大,今天让您破费点小钱吧?”他父亲眼睛都没睁开,大大咧咧地说:“小子,你看着办吧!”他一脚油门轰到底朝拖拉机冲去。想着他这么好的车,对付一个破手扶拖拉机根本不是事。没成想拖拉机被撞飞了,车斗里拉的几十根钢筋借着惯力冲出来,有几根从路虎的挡风玻璃上直插进来,他父子两个穿个透心凉,当场就死了。
那时候我未来的弟媳刚刚生了一个儿子,正是在家里颐指气使作威作福的时刻。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打击,让这个家顷刻之间支离破碎。婆婆虽然伤得不重,但精神却差不多崩溃了,家里什么事儿也管不了,家里亲戚过来连偷带拿,弄得一个家乌烟瘴气。弟媳本来贪图人家的家业,可房本上没一处写的是自己的名字。更难以接受的打击来了,婆婆失去了丈夫,失去了儿子,她再不能失去孙子。开始霸着孙子不让儿媳妇碰,后来干脆抱着孩子藏起来不见面了。
弟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晕头转向,天天脸不洗头不梳,病得要死不能活,父母只好把她接回娘家。恰好那会子我们村子拆迁,把他们的超市也给拆了。她父母又带着他们回了老家开封。
我弟弟觉得这是天赐良机,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到人家家里,捧着大金戒指求婚,非要跟人家当上门女婿不可。对这送上门来的好事,人家还能说什么呢?兄弟媳妇收拾得花枝招展地应下了这门婚事,二话不说就去办了结婚手续。老两口生有一儿一女,儿子结婚后另过了。跟前就这么一个闺女,父母高兴得不得了,直喊我弟弟活菩萨。他们觉得是我弟弟救了他家闺女,救了他们一家子人。
这事儿把我母亲气得一死一活的,但是没用。说来也怪了,母亲对我们几个姊妹从来都是斩钉截铁,不允许还嘴。就是对自己的儿子,从来没敢说过一句硬话。但这次我母亲开始还是拼命阻拦了,要死要活的。我弟弟说,我就是要娶这个人,你要是敢逼我,我立马去投黄河,让你们家断子绝孙!
母亲吓得脸色都变了,她知道我弟弟不会洑水。
母亲的重男轻女是摆在桌面上的。自从我们家有了弟弟之后,她就再也没有把我们姊妹几个看在眼里,全世界就只有她的儿子。好吃的好穿的都是他的。但弟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,虽然也不干什么坏事儿,就是混吃混喝,没囊气,更没什么志气。有一次,我二姐说,他就是我父亲的翻版。这话被我母亲听到了,一巴掌扇到二姐脸上,五个指印几天都没下去。她死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儿子像他爹,更不会允许自家人这样说。
弟媳她们那个镇子离开封中心城区很近,现在已经成了市经济开发区。说来也怪,不管我弟弟做事如何荒唐,自打和弟媳结了婚,突然就上路了。俩夫妻在镇上开了一家饭店,开始是我弟弟亲自掌勺,硬是把饭店一铲子一铲子炒出名气来了。后来他培养了几个徒弟,又招了大厨,生意慢慢做大了。开封是个古都城,古迹颇多,来看古城的人尽管不火爆,可也常年络绎不绝。几年下来,临街盘了几间门面房,接连生了两个闺女,一高兴后面又买了几亩地盖了个小院,日子过得相当滋润。
我母亲一直没认这个儿媳妇,这也是她这么多年不愿意回河南的一个原因。我妹妹有时候逗她,你不认媳妇总不会孙女也不认吧?我母亲说:“我这一辈子就厌烦闺女。”我母亲就是这样,她后半辈子都是吃闺女的,住闺女的,但是要让她心里认可闺女可真是不容易。
去年弟媳妇的娘家侄子想去当兵。但这孩子在当地名声太坏,品行差,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,是派出所的“常客”,所以派出所死活不给盖章。弟媳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我跟派出所长的老婆是小学同学,关系很好。其实,过去许多年并不来往,只是近几年我成了家乡的名人,她来深圳旅游找我,是我接待的。她很是感激,关系就热络起来了。
弟媳便让弟弟给我打电话。我拒绝了,说这事儿不好管,让人家为难的事儿我开不了口。我弟媳自个儿给我打了电话,还没张口就先哇哇大哭。说她娘八十多岁了,就这么一个孙子,不把他安置好,老娘会死不瞑目。对于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弟媳妇,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,也知道如果拒绝了她,我弟弟面临着怎样的处境。于是万般无奈,就给派出所长的老婆打了电话。派出所长的老婆倒是干脆利索,她在电话里说,这不是个事儿,你谁都不要找了,这事儿你妹子我说了算!咱们办事处就是走一个兵,也是你这亲戚的!
果真人家把这事儿利利索索给办了。
那天去看他们,因为带的东西多,我让大姐夫开车跟我一起去。现在郑州和开封已经实现了一体化,道路非常好走,我们早早就到了他们家。弟弟已经明显发福了,头发也谢顶得厉害,那个中年油腻的样子猛一看真像我父亲。但认真打量,跟我父亲还是相差甚远。我父亲骨子里有一种尊贵,那是别人触碰不得的,虽然历经岁月的削磨,但依然坚硬;而我的弟弟则缺少这种东西,他是一味的软。我母亲不承认儿子像父亲,我倒是觉得他不配像父亲。
我弟媳则打扮得光鲜亮丽,咋看起来比我弟弟小好几岁。其实她比我弟弟还大两岁。弟媳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,一见面没有寒暄几句,就高门大嗓地说着他们现在的一切,刚刚从云南买回来的红木家具啦,在云南茶山上定制的老树普洱茶啦,刚刚去日本旅游买回来的衣服啦。反正绕过来绕过去,就是闭口不提父亲墓地的事儿。
在我脑海里闪回的,还是我们过去的家庭。我想起父亲和母亲,心头难免有一阵心酸。看着我油腻不堪的弟弟,禁不住总是想到在昏黄的电灯光下说书的父亲。
说了一阵子话之后,我给派出所所长的老婆打了电话,说中午我请他们吃饭。人家也挺给面子的,我放下电话不久,两口子就带着几个关系不错的干警过来了。中午喝得很是高兴,两口子也很会办事,所长夫人给我带了礼物,场面弄得热热闹闹,给足了面子。弟弟弟媳也很高兴,我弟弟亲自掌勺,上的都是店里的高端拿手菜。我们几个轮番敬酒,大家尽兴而归。
吃完饭,我送走客人,去了趟洗手间。从洗手间出来,发现人都回后面院子里去了,只有大姐夫站在门口等我。我正要出去,却被服务员拦住了,说让我到款台结账。我愣了一下,笑着说,你弄错了,我是你们老板的姐姐,今天是你们老板请客。服务员也笑着说,老板娘刚才专门交待了,说是你请来的客人,这账她让你结。见我楞了一下,服务员说:“我听老板娘说,您是深圳回来的大富翁,这点小钱算什么啊?您不知道老板娘的脾气?这两千九百二十块钱如果您不拿出来,得从我的工资里扣。”
我笑了笑,赶紧从包里抽出三千块钱给她,说多出来的算是小费,我们深圳都兴这个。服务员立时脸笑得开了花一样,说,姐可真有气质,和我们老板娘比起来,你是牡丹,她也就是朵西兰花。说了自己先捂着嘴笑歪了脸。
出了门,我看见大姐夫已经坐在车里了,知道他为刚才的事儿不高兴。我拉开车门,把他喊下来,小声说:“哥,算了,这种事儿一介意,反而显得我们小气,让咱弟弟也下不来台。”
他长叹了口气,跟着我回到后面院子里,坐下来喝了一阵子他们的古树普洱茶,又和弟弟弟媳说了半天话。弟弟说:“姐,你轻易不回河南,走时想带点啥?我给你买去。”弟媳妇不等我谦让就抢着说:“深圳什么没有,人家咋会稀罕咱这些不入流的东西?”我弟弟闷了一会儿,站起来又坐下,终还是起身去院子里翻出一袋子晒干的草叶子,说:“这是我们秋天在黄河滩挖的蒲公英,沙地里长的,连着根拔出来晒干的。这个熬水喝,消炎效果非常好。咱妈爱嗓子发炎,不用吃药,拿这煮水喝一天就好了。”弟媳妇也赶忙说,“对对对,蒲公英可是个好东西,特别是黄河滩里的,纯野生,听说还有降三高的作用呢!”
关于父亲的墓地问题,他们一字没提。我更不想再提起。
车子走到半道,我弟弟突然发来一条微信:三姐,我挺想咱妈的,她要是愿意回来住一阵子,我去郑州陪她。
我回复道:好的!想想过于程式化,便把感叹号删了,在后面加了一个愉快的笑脸。
我离开的那一天,大姐夫送我。二姐和二姐夫后来也赶了过来。在机场托运完行李,到了安检口跟他和二姐、二姐夫告别的时候,大姐夫递给我一个用旧了的小化妆包,他说是大姐让交给我的。我随手放在手提包里。在飞机的头等舱安置好之后,我带有几分强烈好奇地打开那个小包,里面一层一层地用餐巾纸包裹着一卷硬硬的东西。一共包了五层,打开之后,一个红皮笔记本的塑料封面里,夹着一个自制的小本子。那种纸质相当低劣,但剪裁得很整齐,顶头用白线极精细地缝合在一起。白线已经泛黄了,被手指摸过的地方也形成了灰黑色的霉斑。仔细辨认,缝起来的地方还露着“兽医站处方笺”的暗红色字迹。
那一刻,我几乎魂飞魄散。平静了好一会儿,哆嗦着掀开小本子,扉页上写着:《关于做菜的几种方法》,居然还用了书名号。一页页地翻下去,一共二十几页,每页一道菜,详细地记述了选材和制作方法。
这就是我们探寻了几十年的秘密,我父亲的菜谱。钢笔,漂亮的楷体,线条流畅优美,刚柔并济。
你可以想象我搂着那个本子,那种激动,那种癫狂,那种伤感,那种得意,简直是无法用语言能描述出来的。我静静地等待着飞机倾斜着身子升到两千米,五千米,八千米,一万米的高空,它的爬高过程也是我的心情爬高的过程。等飞机平稳了,我镇定地站起来,把自己关进头等舱的卫生间里,哭了笑,笑了又哭,纸巾用了一大堆,脸上的妆容被冲得乱花残蕊。我索性用清水洗了个彻底。假面消失了,镜子里几乎是一张让我自己陌生的脸。我打量着这张脸,想起傻呆常常说的一句话:你不化妆的样子才是最好看的。真的是这样,说不上是清水出芙蓉,但确实很好看。我对着镜子,给了自己一个开心的笑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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著名作家 邵丽
邵丽,汉族,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。现任河南省文联党组书记、主席,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。作品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《作家》等全国大型刊物,作品多次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新华文摘》等选载,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。曾获《人民文学》年度中篇小说奖,《小说选刊》双年奖,第十五、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,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国家大型刊物奖。中篇小说《明惠的圣诞》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我的生活质量》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,中篇小说《黄河故事》获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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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赵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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