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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四)

2022-10-17 10:50:05 来源:大河艺术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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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日前,著名作家邵丽《黄河故事》问鼎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此前本篇已荣获多个文学奖项。以下为《黄河故事》全文,首发于《人民文学》2020年06期。


 

  四
 

  关于父亲,我只听二姨只言片语地说起过。那时她已经是胃癌后期了。我负担了全部治疗费用。可她作了胃切除手术后,受不了化疗的折磨,坚决拒绝继续治疗,回到家里养病。

  人常常就是这样,你对他非常好的人,他未必会还报你的好;而对你有恩的人,你也未必会报答得了人家的恩情。我觉得我对二姨就是这样,除了每年打几个电话,回到郑州的时候去看看她。所谓看看她,无非就是给一点钱,拼命让她接受,几乎就是强迫了,为着让自己安心。我曾想接她到深圳跟我住,我母亲坚决反对:“她又不是没有儿子,你接她来算什么?再说了,还有你二姨夫,总不见得他也跟着来。”我母亲话说得咄咄逼人。这倒不是阻止我接她来的原因,我主要是害怕她过来,母亲那脾气,会让她整天心不落地。其实我心里很清楚,二姨那样责己的人,她哪肯就会真的来呢?

  我从来没有专门为二姨回来过,更没有在家陪伴过她。我不能放弃最后陪她的机会了。我丢下手头的工作,专门从深圳赶回来陪她,不管需要多长时间。

  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,但精神还算好,经常断断续续地跟我聊过去的事情,我姥爷,我母亲。“你妈这一辈子,也不容易。”我二姨一辈子都不会说自己的好,更不会说别人的不好。

  我给二姨熬小米粥,做手擀面,炖鸡蛋羹,就像我小时候她喂我一样喂她。她吃不了几口,只是神情快乐了一点。她催我回深圳,却拉着我的手一刻不肯松开。她依赖我,就像个小女孩。她没有闺女,我大姐肯定是指望不上。我哥有时回来看看,也只是看看,待不了多长时间,我姐的电话就会追过来。

  我二姨夫比我妈小好几岁,却也老得不成样子了。虽然身体没什么大毛病,但也说不上好,不是这疼就是那痒。他费力地照顾老伴,老两口相依为命。我真担心,我二姨不在了他怎么办呢?想想他那时候一口气抱着我走了十几里路,气都不带喘的。人,没几年好日子,就像二姨说的那样。

  傍晚会有一段安静的时光,太阳落下去了,天还很亮。我扶二姨坐到院子里的躺椅上,看着倦鸟归巢,天一点一点地暗下来。啪的一声,一片梧桐叶子落下来,像是一头栽倒在地上。有一种锐疼刺进身体的某一处。隔壁邻居家有小孩在哭,是个口齿伶俐的女孩儿,估计也就五六岁的样子。她的哭闹里带着娇嗔,正是拥有全世界的年纪,那般理直气壮。我想到了我的女儿,她也是这样。哭起来无凭无据无法无天,感情竟然可以宣泄到如此畅快,哪是我们可以想象的啊!她们这一代人,生出来就含着金钥匙,享受万般宠爱。不过,总有那么一天她也会像我一样,坐在老人跟前,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一个个离开,却又无能为力。

  我握着二姨的手,一个关节一个关节轻轻摩搓,有时候我们不知道怎么的就说起了我父亲。我没有打断她,也没有专门问过父亲的事情。我在她的叙述里慢慢地、小心翼翼地还原我的父亲,真害怕稍微多用一点力,父亲就消失了。但后来我发现,其实我的努力完全是徒劳的。在二姨的嘴里,我的父亲是一个矛盾体。有时候他是那样善良,踩死个蚂蚁都心疼,对人和气,甚至还有些儒雅。有时候他又是那么懒惰,颓废,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。在我母亲眼里,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,母亲最恨的是他贪吃。听不得别人家里来客,他会在人家门前转几遍,生着法子也要去帮厨。那时正逢困难时期,谁家也不想多管一个人的饭。虽然他总能用简单的食材做出蛮像样的饭菜,但他不请自来还是让人家觉得是个笑话。遇到谁家有红白喜事,他就更不把自己当外人,不等请就提着菜刀找上门去。我大姐所说的耻辱,估计就是这个形象的父亲吧。除此之外,我还真不知道父亲曾经给我们家带来过什么耻辱。

  其实,每个人都经不起认真打量,谁都有不堪的时候。只是,父亲遇到母亲,就像油遇到了水,妖怪遇到了孙悟空,她总是让我父亲现形。我有时候会走神,觉得现在的大姐夫,就好似当年的父亲。好端端一个体面男人,愣被大姐弄得一脸困顿。幸亏现在过的是好日子,吃穿用度不用忧心,大姐夫还不至于像父亲那样被羞辱。

  “唉,你爸啊,”二姨说起我爸时候的表情,有时候看起来有些过于认真,反而让我觉得很陌生。她说的每句话也像是经过深思熟虑,字斟句酌的,这更是让我心里疑窦重重,好像她故意在回避着什么。所以她说的时候,我一字不落地听着,总是沉默以对,等她慢慢地表达完,生怕漏掉一个细节。“他算是生错了地儿,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,也从来没见他说过别人的不是!”

  “村里人都说他是个热心人,待人又得体!”二姨夫补充道。

  而有时候她又会说:“你爸确实是狗屎扶不上墙,也指望不上他。你妈一个人拉扯一大家子也真够苦的。如果不是他太那个,你想想你妈会那样对他吗?”

  我问二姨关于我父亲留下食谱的事儿。这事儿过去在镇子远近传得神乎其神,说我爷爷家曾经有一本秘传的食谱,传给了我父亲。我父亲又传给了我二姐。父亲活着的时候私下教过的几个徒弟开的饭店,都说是我父亲秘传的手艺。而且我家姐弟几个都开饭馆,也都有几个拿手菜。

  二姨夫说:“怪了,我整天和他在一起,从来没听说过你爸留下过什么食谱,更没听说过他教过任何一个徒弟。”

  我记得我曾经就这事儿问过我二姐。我二姐说,父亲死前确实到学校给她送过一个本子,那本子上也确实写的都是做菜的事儿,是父亲自己写的。但她没有仔细看,父亲死后她珍藏着,有一天却发现本子不翼而飞。

  一直到二姨去世后,她说的父亲“那个”,我才多少明白一点是什么意思。在我拼缀起来有关父母的图景里,父母这桩婚姻,两个当事人都不大愿意,完全是我爷爷强行拉郎配一手造成的。

  我父亲生于中医世家,家庭条件优裕,从小到大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,没受过任何委屈。可我父亲除了会念书,其他心思全用在吃上了,常常偷我爷爷的药材炖鸡煮鸭。他卤的猪头肉能香一条街,做年食也样样在行。开始我爷爷看他聪明,对他寄予厚望。后来看他只在意庖厨,非常失望。但他打也打了,骂也骂了,儿子却终是不上进,最后索性由他去了。好在那时候爷爷家丰衣足食,也不在乎父亲糟蹋一点食材和药材。父亲尽着性子痛痛快快当了几年“少爷厨子”。

  而我母亲虽然是个女孩子,但从小就被我姥爷送进了学校,成为县中为数不多的女学生。她学校未念到毕业,解放了,我姥爷被当作恶霸被政府镇压。说起我姥爷,他的故事可以拍一部电影,肯定还得是加长版的。他出身优裕,自幼聪慧过人,过目不忘,完全可以考个好功名。但他志不在此,特别喜欢《东周列国志》里的人物,义字当先。他在乡里更爱出头逞强,喜欢当老大,仗着家里有钱,既喜欢仗义疏财,也热衷于抑富济贫。有人对他感激涕零,也有人对他恨之入骨。我姥爷被枪毙那一天,传说跪了一街筒子人,求政府手下留情,都是受过他恩惠的人。

  我母亲自小就随父亲的性子,敢作敢为,倒也是个自立自强的主儿。父亲被镇压,她一点也不觉得羞愧,竟然指挥着愿意帮忙的人给爹爹办理了丧事,像送别一个正常人一样,丧礼办得有鼻子有眼儿。平日里出出进进,她腰板挺得直直的,小小年纪,家里家外都能独当一面。在全镇子上,也算是响当当的女汉子。我爷爷为此格外看好她,这桩婚事是过去爷爷和姥爷商量过的,所以尽管两个当事人都不满意,爷爷还是拿当年和我姥爷的约定镇着他们,逼迫他们结了婚。大概在我爷爷的世界观里,说过一次的话,就是诺言。

  按照当时的形势,我爷爷的家财和他在当地的影响,也足以被划个地主富农。好在上天眷顾他,让他在我姥爷被枪毙后不多久竟然无疾而终。我父母结婚的时候,家里的财产大部分都被充了公,只给他们留下了两间破房子和必要的生活用具。

  开始母亲还把对未来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,想着他出身大家,见过世面,应该有主见,有魄力,两个人齐心协力挑起生活的担子,没有什么过不去的。她哪里会想到,父亲眼高手低,说起来头头是道,干起事情来百无一用。所以家里的事情,渐渐的都要由母亲来做主。

  后来我大姐出生,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加紧巴。刚好有一个机会,外地的几个客商要去武汉贩药材,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我父亲懂这个,就找到他让他帮帮忙,一起去一趟武汉。母亲想着这是个好机会,就把自己千辛万苦攒的一点钱拿出来,把自己的金戒指都卖了,让他跟着人家去武汉长长见识。

  临行前,母亲一夜未睡,帮他收拾路上用的东西。缝了一条腰带,把钱夹在里面。

  天还未亮,母亲就擀好面条,把我父亲喊起床。

  面条里放了细细的姜丝、葱花、麻油,还卧了几个荷包蛋。

  “人家说这面越拉扯越长,”母亲用少有的温柔口气说,“人在外面,得想着家里。一定多长个心眼儿,不能光顾吃喝。要把人家的生意照顾好,咱们自己也赚点儿。”

  “这你就放心吧!”父亲胸有成竹地说。

  吃过饭,母亲提着包袱,一直把父亲送到路口,看着他和那几个客商汇合,直到看不见他们人影了才回去。

  还是十几岁的时候,我父亲曾经跟着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去过武汉。我姥爷那一次也去了,他们是到武汉三镇拜访湖北的几个朋友,在那里好住了几日,天天吃香喝辣,坐着朋友的汽车到处游逛。那真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,景美人美,吃的也美。尤其是武汉的小吃,让父亲乐不思蜀,大饱了口福。

  父亲跟着那帮客商搭火车走到汉口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,他们草草吃了碗面就找地儿休息,准备第二天一早去药材市场。毕竟人家是来贩药材,不是来海吃胡喝的。但父亲被心里的馋虫勾着,哪里睡得着?看看一帮人睡了,他自己又溜到江边的小吃摊上一家一家地品味。吃到高兴处,也学旁边的人买了米酒大碗来喝。谁知道那酒喝着好喝,但后劲大。等他想站起来的时候,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。好不容易找到住宿的旅馆,天已经快大亮了。他扔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。同去的人喊他不醒,见他不是个做事的人,也不再管他,把他身上的钱财洗窃一空,一去不回头。按后来母亲的说法,人家没把他扔长江里喂鱼,已经算是万幸了。

  三天后父亲才醒来,看看身无分文的自己,一时间没了主意。后来他把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抵给旅馆才得以脱身,靠沿途要饭走回来的。母亲看见他蓬头垢面、衣衫不整地回来,只道是他被人偷了,不但没责怪他,反而还千方百计安慰他说,你不知道外面的险恶,第一次出去没经验,慢慢就学会小心了。

  二姐和我出生后,家里的日子更难了。母亲找到我舅舅借了点钱,安排父亲去城里买一台缝纫机。她在城里上学的时候跟人学过一点缝纫,想把这个手艺捡起来挣点钱补贴家用。谁知道他去城里转了一圈,买了一辆三轮车回来了。

  母亲看他煞有介事地骑着三轮车回来,样子看起来很是滑稽可笑,就耐着性子问他:“让你去买缝纫机,你怎么买个这东西回来?”

  “这东西?这东西好啊!”父亲从三轮车上跳下来,像得胜回朝的将军,一边轻轻抚摸着三轮车座子,一边眉飞色舞地跟母亲说:“我去供销社问了,缝纫机要票,没有票人家不卖。这个不要票,这多好啊!多实用啊!给人拉点东西,既不用什么手艺,又自由自在,而且男女都能干。缝纫机就你自己能用,我不能在家闲着吧?”

  母亲不但没生气,还就着这事儿,逢人便夸奖他有眼光,有头脑。

  开始一段还真不错,给人家拉货送东西挣了点钱。每天见了钱,都完好地交给母亲。可巧有一天,他给饭铺子送菜,卸货的时候看见大厨正在做菜。他一时技痒,讪笑着凑过去说:“老弟,要不我帮你干一会儿?”

  大厨斜睨他一眼,说:“老兄,还是好好送货吧!这活儿哪是你干的?”

  父亲便去找掌柜的。掌柜的也听说过我爸,只知道他过去老是去人家帮忙,但没听说他在饭店做过。便对我爸说:“老兄,今天不行,这可开不得玩笑,外面好几桌客人等着上菜呢!”

  父亲说:“不误事的。不误事的。”说罢就去菜案边站着。大厨正想看看他的笑话,便把刀顺过来,刀把子递给我父亲。

  我父亲接过刀,神情立马肃穆起来。他挽了挽袖子,并未急着下手,而是一边用磨刀棍细细地磨着刀,一边认真地看着面前点菜的单子,仔细盘算了一下,才开始切菜。也未见他有大动作,只见菜刀贴着案板,像小鸡啄食似的不停地动着。不一会儿功夫,他面前就规规整整摆满了肉丝、肉丁、肉片和花红柳绿的各种配菜。案上的东西准备齐了之后,他才开始开火、架锅、烧油。在父亲的操持下,一时之间只见勺子翻飞 ,碗盘叮当。平时蔫不拉几的父亲,好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,简直像个音乐演奏家,把各种乐器调拨得如行云流水,荡气回肠。一会儿便让老板和大厨看傻了。

  “我的天!”老板以掌击手,兴奋地喊道。

  没多长时间,客人的菜全部做好了。菜案干干净净,锅灶也利利落落。这让掌柜的和大厨看得心服口服,半天才回过神来。掌柜的本来就是个二把刀,靠糊弄过路的赚几个钱。找的大厨也是一般的厨子,只能应付个粗茶淡饭而已。

  “今天真是开眼了,想不到咱这里还有这样的高手!”掌柜的不住嘴地赞叹道,“人家多少有点手艺都去考厨师了,您咋没去呢?”

  父亲就不能听到人家表扬他做菜好,这是他最高兴的事儿。他乘兴把大厨喊到跟前,把做菜的方法和火候一一讲给他,让他照着做。掌柜的也高兴,觉得我父亲实诚。待客人走了之后,让他捡拿手的做了几个菜,跟大厨三个人在外面坐了。

  掌柜的说:“今天算是遇到高人了。不知道能不能请大哥委屈到我这小铺子里,算给小弟我帮帮忙。”

  大厨也在旁边,不住口地喊我父亲:“师傅,师傅。”

  我父亲说:“很抱歉,这个我做不了。”他知道如果要跟母亲提到这个,母亲肯定会跟他拼命。

  “价钱您只管提。”掌柜的说。

  “不是钱的问题。”父亲说。

  掌柜的无奈,只好劝我爸喝酒。三个人喝干了两瓶烧酒。父亲喝了酒,仍和上次一样,头晕眼黑。掌柜的要找人送他,他大咧咧地说没事儿。两个人把他扶到三轮车上,他走了不多远,便一头栽到沟里,肋骨立时断了两根。

  家里没钱,母亲只好把三轮车卖了,卖车的钱还不够治病的。母亲虽然脾气不好,但大事上总还是明白事理,人都这样了,她反而不再苛责,尽心给父亲治病。特别对于父亲喝酒,虽然坏了两次事儿,但母亲并没有过分责怪他。她觉得一个男人不吸烟,再不喝酒,就更没一点汉子气了。她偶尔说起我姥爷,一顿喝一斤酒,一点醉态都没有,说话滴水不漏,那叫一个威风!

  但是出两次事以后,父亲再也滴酒不沾。他知道自己吼不住那一口。

  看着他一个大男人整天无所事事,母亲暗自着急。想着他自小背过汤头歌,多少也懂点医术,于是就去托了镇上的一个人,让给他找点事干。这个人曾经是她爹的跑腿儿,和她家的人关系很好。过去她爹也常常带他在家里吃饭。她爹被镇压了,这个人却因为在政府里有关系,被树成受欺压的劳苦大众的典型,后来竟然当了干部。但他人倒不坏,当了干部之后对我们家还是比较宽容的,至少没有落井下石。我母亲去求他,他二话没说,就安排我父亲到镇上一个兽医站当临时工。要说这真是有点乱点鸳鸯谱,兽医跟人医毕竟是两码事。好在我父亲还懂点中草药,安排到兽医站,如果他愿意好好干,也说不定真的能干好。

  但他去了不到半年就被开除回来了,还背了三十块钱的罚款。那时候的三十块钱,够一个家庭吃一年半载的。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:有个生产队的一头驴生病,已经病得走不成路了,用拖拉机拉到兽医站。那天刚好我父亲值班,看了看这头驴后,他说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了。不知道他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或者是可惜这头驴,他提议大伙儿凑点钱把驴买下来。五块钱买了一头病驴,杀了之后他配了煮肉的汤料,然后亲自下手卤了一锅驴肉。兽医站的人每人都分了一份儿。

  后来不知为什么被镇上知道了,说是破坏人民公社生产资料,要追究兽医站的责任。兽医站的领导把责任一股脑推在我父亲一个人头上。他被开除不说,还罚了三十块钱。

  不过他那次出事儿以后,卤煮驴肉便成为镇子上的一道地方名吃,一直到现在都经久不衰。再一个就是我父亲会做饭的名声也传出去了。

  为了这件事,我母亲大病了一场,好久都没迈出过家门。身体好了之后,她性格像变了个人似的,脾气暴躁得简直像一支炮仗,遇火就着,对父亲再也没有任何温情。从此之后,我们家人再也没人敢在她面前说到吃的话题。没人在后面督促着,父亲也不再出门找事儿干了,天天浑浑噩噩混日子。后来发展到母亲在家里不管怎么对待他,他都跟木头人一样,装作没听见。

  父亲死后,有一次母亲跟二姨哭诉道:“如果他能出去拼一拼,就是把家里所有东西都输干,我也不会责怪他一句,他也不枉活一场!”

  二姨说:“人各有命,就像你说的,我嫁一个杀猪的,不照样得过日子吗?”

  说起二姨夫,母亲总是不屑一顾,她觉得好歹我爸也是个少爷出身。“不过,他一个大男人,天天在家里混吃等死,活着就是丢人。就这你还说我家的孩子教育得好,教育得好。好什么好?不都跟他一样,一窝子饿死鬼托生的!”

  我二姨夫在我二姨病逝后的第七天死于心肺衰竭。我回到深圳还没来得及喘气,又飞回了郑州,帮哥哥处理后事。

  在我母亲嘴里,二姨夫一辈子都只是个杀猪的,是个没丁点出息的人。可这个杀猪匠和我二姨恩爱一辈子——可能也称不上恩爱吧,平淡夫妻,一辈子没吵过嘴,但也没爱得死去活来过;从没大富大贵过,可也从不缺衣少食,相依相伴过了一生。二姨缺少我母亲的志向,从不巴望自己的丈夫或者儿子能出人头地。他们两个相依为命,都活到八十多岁。

  对于他们的去世,母亲并未表示过多伤心,该做什么还做什么。只是说到二姨的时候,她会说:“要说不该啊,她比我身体好嘛!”或者说:“她这一辈子,过得也不值。”对二姨夫的死,她没有任何态度,问都没问过,自然没人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。我想,她不至于对食品站那档子事儿还耿耿于怀吧?

    (请继续看第五章节,末尾有链接。)

 

著名作家 邵丽

  邵丽,汉族,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。现任河南省文联党组书记、主席,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。作品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《作家》等全国大型刊物,作品多次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新华文摘》等选载,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。曾获《人民文学》年度中篇小说奖,《小说选刊》双年奖,第十五、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,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国家大型刊物奖。中篇小说《明惠的圣诞》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我的生活质量》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,中篇小说《黄河故事》获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
 

 相关链接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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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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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赵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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