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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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前,著名作家邵丽《黄河故事》问鼎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此前本篇已荣获多个文学奖项。以下为《黄河故事》全文,首发于《人民文学》2020年06期。
一
如果不是为了给父亲寻找墓地,我觉得在很长的时间内我也不会再回郑州。如果不回郑州的话,我们家庭发生的那段历史,我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讲出来的。但是话又说回来,试图忘掉历史的人,恰恰都是有故事的人。
至于为什么要寻找墓地安葬我的父亲,说起来真让人难以启齿。他死去几十年了,骨灰却一直在殡仪馆的架子上放着,积满尘土。而那些尘土,大部分却是别人骨灰的扬尘。我常常觉得上帝是个最好的小说家,他曾写出世界上最短、也是最精彩的小说:“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,直到你归了土,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。你本是尘土,仍要归于尘土。”归根结底,这也是我们要安葬父亲的动因,他一直没有被埋到土里。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来说,没有埋到土里就等于没死完,没死透,没死彻底,只是一个野鬼游魂罢了。
我到深圳已经二十多年了,后来我又把母亲和妹妹接来深圳,她们也在这里十年多了,而我父亲的骨灰还留在郑州。每到清明或者春节,我和妹妹便依着老家的习俗,买点黄表纸,到楼下西侧的十字路口烧一烧,算是对往生者和活着的人都有个交代。火燃起来,明明灭灭地映红我们姐妹俩的脸。时间过滤了悲伤,更何况我们本来就不十分悲伤。我们有时还会一边烧一边说起别的事情,有时候还会笑起来。行道树上的火焰花偶尔有一两朵跌下来,轻微的一声响,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。花开得正盛,在夜晚的灯光下更是红得决绝。深圳的花从冬天一直开到夏天,我们总是分不清木棉树、凤凰花和火焰木的区别,都是一路的红。但这火焰花开在树上像是正在燃烧的的火焰,白天一路看过去,一簇簇火苗此起彼伏,甚是壮观。
火焰花下,适合我们搞这个仪式。也红火,也清爽。母亲从不参与,但也从不干涉,她对此没有态度。
最近几年过春节,深圳都是这种阴不阴、晴不晴温不吞的天气,好像对过年有着深刻的成见,非要闹情绪似的,让人一天到晚心里堵得像是塞满东西的屋子。我百无聊赖,睡的晚,起得也晚。那天早上起来下到一楼,看见母亲和妹妹还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。昨天是阴历二十四。二十四,扫房子。打扫屋子时拿下来的全家福照片被母亲拿在手中擦拭。从侧面看起来,她像一架根雕。她很瘦,干而硬,又爱穿黑衣服。两只树根一样的手拿着相框,让人有一种硌得慌的感觉。她就是这样,以自己的形象、语言和作为,始终与世界拉开距离,至少是以这姿态与我拉开距离。
我没理她们,把面包片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吐司炉里,然后拿了一只马克杯去接咖啡,自己随便弄点东西胡乱吃吃。每天早上我起得晚,而我母亲和妹妹总是六点多起床,七点多就吃完早饭了。她们俩还保留着内地的生活习惯,早睡早起。岂止是把内地的生活习惯带到了深圳,我看她们是把郑州带到了深圳,蒸馒头,喝胡辣汤,吃水煎包,擀面条,熬稀饭,而且顿顿离不了醋和大蒜。搬到深圳这些年了,除了在小区附近转转,连深圳的著名景点都还没看完。对于我母亲来说,什么著名的景点都赶不上流经家门口的那条河。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小河,母亲总是操着一口地道的郑州话对人家说,黄河,知道不?俺们家在黄河边,俺们是吃黄河水长大的。
“这过完年啊,”母亲看着那张照片,嘴张张合合,往照片上喷着哈气。我看她夸张的样子,很想笑,对自己的亲生女儿,没有必要这般表演吧?的确,就这两年她像换了个人,会说起父亲。过去许多年里,她是从来不提我父亲的,我们当着她的面也从不说起父亲的的任何事情。在我们家里,好像父亲这个人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。“你得回郑州一趟,人家一直打电话,说殡仪馆又要搬迁了。还得给你爸再挪个地方”。
“回郑州?”我端着咖啡,挨着妹妹坐在她斜对面,“你呢?”
“我们不回!”
我问的是她,她回答的是我们。我母亲这些年就是如此,她敢于替我妹妹的一切做主。而且,现在只要说让她回郑州,她好像遭受多大惊吓似的。
“那好吧!本来我也想回去一趟,趁着把我那套老房子处理了算了,现在郑州的房价正高。”
“别。你先问一下你弟弟,看他要不要,”她跟我说话从来就不容分说,“再一个说了,我老了也得有个挺尸的地方吧?”
“好。”我嘴上答应着,心里却暗自好笑。我弟弟又不在郑州,也很少回郑州住,他在郑州买个房子干什么呢?我的眼睛像透视镜一样,对她那点小心思门儿清。她是想让我把那房子留下来,却又不肯说,她在我面前是需要维持尊严的。我并不缺那一两百万元,我是故意说卖房子的事给她听。既然她不开口讲出来,我就没必要让她过于遂心如意。
“还有,”她停下手里的活儿,用右手食指重重地敲打着桌面,严肃地看着我和妹妹,“你们姐弟几个商量商量,让你爸这样挪过来挪过去终究也不是个办法。不行的话,在黄河北邙山给他买块墓地安葬了算了。人不就是这回事儿?不入土就不算安葬。你爸死几十年没安葬,他不闹腾才怪!入土为安。”
我妹妹好像才突然睡醒似的,从手机上抬起头,看看她,又看看我。估计刚才我们说的什么她都没怎么听,但只管伸个懒腰站起来说:“好!我没意见。”
对母亲的话,我却一下子没有意识过来,端着咖啡杯子的手在唇边呆住了。自从我爸死后,几十年来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其事地主动说起安葬他的事儿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心突然有点发紧,手心里汗津津的,说不清楚是疼痛、伤心还是恼怒。
“我打电话问过了,一块差不多的墓地二十多万,你们看看怎么办吧!”
我一边抿着咖啡,一边拿眼睛盯着她。我知道她这话是说给我听的,这钱弄到最后还是得我出。于是我想了一下说:“妈,普通墓地二十多万,只能用二十年;好点的墓地五十多万,宽展,而且可以终身使用。你不是不想让我爸挪来挪去吗?再者说,还有你,百年后我爸身边可给你留个位置?”
我这样说的时候,眼睛一直没从她脸上挪开。她先是像被蝎子蛰了一样立起来,想说什么,又似乎感觉我不怀好意,叹了口气重重地坐下来说,“百年之后是以后的事,我死了,自己又不当家。你们把我埋在那个……他身边,可不是我自己要求去的!”
她差点脱口说出“饿死鬼”三个字,过去她老是这样称呼我死去的父亲。
“那就这么定了?”
“好吧。那就买好的,五十多万的!”母亲说。
“妈,要不这样,”我笑着对她说,“要是二十多万呢,我自己拿了就算了。这五十多万,你看我们姐弟五个,一人拿十万,剩下的钱,包括安葬的各种开销全都由我包了。这样大家都尽点孝心,您觉得怎么样?”
她看看我,又看看我妹妹,好像没听懂似的,一脸迷茫的神情。
“不过我大姐二姐还有弟弟,你得先一个一个给他们打电话说一下。我这次回去好跟他们商量事儿。”
她终于弄明白我的意思了,估计心里有点恼怒,把镜框来来回回翻了几遍,然后面朝下,咣当一声扣在桌子上,说:“好吧!”
那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,我弟弟周岁那年照的,弟弟还被母亲抱在怀里。那个相框里父亲的照片,也是他留在世上惟一的一张。他表情别扭得好像走错了门似的,目光迟疑地看着镜头,一只眼大,一只眼小。
深圳这座城市,说到底也就几十年的功夫。可她平地起高楼,活生生长成一副王者之相,现代化的高楼大厦,大块的绿地,原生的和移植过来的古树,虎踞龙盘。生机勃勃的现世存在,会让人忽略她的历史。
我刚来深圳时,是一名工地上的建设者。那时我刚刚初中毕业,一个瘦骨伶仃的毛丫头。唯有的,是我眼睛里的那份倔强。我离家闯世界时的弱小,母亲可能早就忘了。可我怎么能忘得了呢?
灶王爷赏饭,从承包公司的餐厅开始,我慢慢起家,是这座新兴的城市成就了我。她包容、接纳、充满机遇,她给了我这样的打拼者一个广阔的生长空间。有时我关了灯躺在黑夜的床上,隔了窗去看外面灯火璀璨的一座城。偶尔一两声隐约的汽笛的回响,有恍若隔世之感。一切都是安稳的,踏实的,充满秩序的。我的屋子,纯天然的木质地板。我的床,我身边睡着了的丈夫。我以为我已经彻底忘了自己是他乡之人,忘了自己的过去。就像身处的这座城市一样,忘了她的历史。
刚开始做餐饮的时候,我的餐馆有几个拿手菜在附近名声传开了,生意还不错。后来我将粤菜、豫菜和其他一些地方菜融合,尽可能满足全国各地各种人的口味。名气渐大,不仅扩大餐馆,开了分店,又与人合开了一家快餐公司。
我有做菜的天赋。我们姐弟几个后来都开饭店,估计跟我父亲有很大关系。对此,我母亲是不甘心的,至少表面上死不认账。要说几个孩子也都挣钱,但开饭店挣的钱让母亲非常不屑。虽然她未必听说过“君子远庖厨”的圣人之言,但靠吃都能活一辈子,养活一家人,到底是个啥世道呢?这是母亲心里的疼痛。她羡慕我们的老邻居周四常,孩子个个有出息,不是县长就是局长,逢年过节家里跟赶集似的不断人,还都拎着大包小包的。我们家可好,不管谁回来都是浑身油渍麻花的,头发里都有一股子哈喇子味儿。
有时候我想呛她几句,想想又忍了。她抱怨的时候,从来不觉得自己住在深圳的高端小区,而且这些都是靠开饭店换来的。我,也就是她的亲生女儿,如今是多么耀眼!我是深圳几家最大的餐饮集团公司的老板之一。
我真的天生就是该吃这碗饭的,来深圳做餐饮业不几年,生意很快就做得风生水起,在周围的佛山、珠海、东莞都开了分公司。我做生意实在,舍得下本,而且保证食材新鲜地道。宁可利润少一点,薄利多销,也绝对保证质量。我的盒饭业务几乎包揽了半个城的学校、医院和工厂。
那时深圳的房子还不贵,我买了一套复式花园洋房,三层,楼顶还带个大花园。那年妹妹离婚后来深圳住几天想散散心,看到我过得这样舒适,非要闹着到深圳来跟着我,说是要换个环境。我说,咱妈又离不开你,你过来她怎么办?
小妹说:“那肯定把咱妈也搬过来啊,你房子这么大,空着多不好!房子圈不住人气儿可不行。刚好你公司这也缺人手,用自己人不比用别人强?”
我权衡了一番,与我老公商量,可否让我母亲和妹妹来深圳与我们同住?我老公是个热情对待所有亲戚朋友的家伙,他哪会有不同意的可能。与其说是商量,只是想给老公打一下预防针,“你要有所准备,我妈可不是个一般的妈。”我说玩定晴看他,我想让他明白跟我母亲共同生活的艰难。我老公不说什么,只是轻松地笑笑。从那张单纯得一目了然的脸上,我知道一切对他都不能构成什么问题。
就这么简单,我妹妹辞了职,开始当然是瞒着我母亲。她们就此搬到了我这里。千里迢迢,离境背乡,我们俩都不曾想到,母亲这回竟然这样顺当。她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多年,母亲虽然嘴上抱怨各种不如意,却从来不提回郑州的事儿。
眨眼之间就过完了年,年后这一段时间是餐饮业的淡季。我把公司的工作给合作伙伴和妹妹——她在我公司做财务总监——安排妥当,就从深圳回了郑州。
在高铁快进入河南境的时候,我不禁想起当初让她们来深圳的情景。开始妹妹跟母亲说这事儿,母亲像被烫了一下,差点跳起来。她说,那地方又热又潮,人还不卫生,老鼠长虫都吃,太恶心了!
妹妹说:“家里有空调,热了你不用出门。况且也没人逼咱吃老鼠长虫不是?你想吃啥咱们自己弄。”
“反正我是不去!”母亲说。
我妹妹威胁她说:“你要是不去,就自己留在郑州好了,我去!”
我妹是幺妹,除了她和我弟弟敢跟母亲当面顶嘴。
母亲看着她,长长地叹了口气,犹豫了半天才说道:“现在的你姐,可不是小时候的她。她要是发起脾气来,还不把我们俩给吃了?”
妹妹吃惊地问她:“你乱说!我姐还会发脾气?您这是听谁说的?”
“不用听谁说!”母亲说。
妹妹说:“妈,别老是挑剔我姐了。你有我姐这样的闺女,真是你的福气。看看你吃的用的,有谁对你这么好?”
“她有你对我一成好,也算我没白养活她!”母亲恨恨地说。
妹妹打电话笑着跟我讲起这个,我也在电话里把它当成笑话来听。我嘴上笑着,心里却有无限的酸楚。
我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?
我做什么工作?我住什么房子?我结婚嫁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?谁关心过?特别是我母亲。我总是设想,哪怕哪一天家中接到我死在外面的消息,她肯定会一如既往地活。我在她心中的份量,并不比我父亲更重一点。
不过,我母亲能主动跟我妹妹说起我的脾气,我真有点吃惊。不是她以死相威胁、反复叮嘱我那件事情在任何时候、给任何人都不要说出去的吗?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,不管是我还是我母亲,都应该守口如瓶才是。所以这一辈子,这事儿绝对不会从我嘴里说出去。即使她说了,我也绝不会承认。
我故作轻松地说:“我的脾气怎么了?别说我没脾气,即使有脾气,也绝对不敢在她面前发啊!”
“那是,谁都会,就你不会!”妹妹说。
说到最后,妹妹的声音却有点哽咽了。妹妹说:“三姐,我知道你的委屈。咱们姐弟几个,你对咱妈最好,对咱们家贡献也最大。”
我说:“胡说什么呢?哪里有什么委屈!而且早就过去了。”
很多东西,的确已经过去了,甚至从来就没人记得,比如我受到的冷落和伤害。
也或许一切都没过去,但我们谁都不愿意去触碰,那太危险了。
比如我父亲的死。
正月初十那天,我正在郑州丹尼斯进口超市买东西——去大姐家得给小孩们买点吃的。走到款台拿出手机刷钱的时候,我看看有妹妹的几个未接电话,还有她给我发的微信,说母亲突然晕倒送医院了,是被急救车接走的。我顷刻之间急出一头汗,超市里太闹腾,我顾不得结账,放下东西就匆忙往外走。我想到春节前刚刚给她体检过身体,除了胆固醇有点高,其他各项指标都正常。医生还开玩笑,说再活二十年都没问题,怎么会出这种状况呢?她的身体按说不应该有大问题呀!除了这个,我还吃惊自己会如此的紧张,心里默念了几声菩萨保佑。
走到超市外面给妹妹打了电话。在电话里,妹妹的声音显得很轻松,依然像往日那样没心没肺的口气。她说,姐,你不用急着回来了。医生已经全面检查过了,没大问题,说是一过性的黑懵,主要是脑部供血不足引起的。
我松了一口气,说:“你快吓死我了,也不再发信息说一下。不过这距她上次犯病快二十年了,那次是二00年的阴历七月二十六。”
“咦?”妹妹吃惊地说道,“我真服了你了姐,对妈最孝顺的真是你,连她生病的日子你都记那么清楚!”
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,是因为孝顺吗?也许是,也许不是。说是,事到临头我还是这么恐惧,怕她有个闪失;说不是,毕竟那是我自己的日子。
我打了一个哆嗦,被自己的心思下了一跳。
因为,这个日子我死都记得,它与我母亲当时犯病的时间只是重合而已。但我发誓,我们家没人记得,包括我母亲也不会记得。
每年的这个日子,我都是当成自己的生日来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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著名作家 邵丽
邵丽,汉族,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。现任河南省文联党组书记、主席,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。作品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《作家》等全国大型刊物,作品多次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新华文摘》等选载,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。曾获《人民文学》年度中篇小说奖,《小说选刊》双年奖,第十五、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,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国家大型刊物奖。中篇小说《明惠的圣诞》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我的生活质量》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,中篇小说《黄河故事》获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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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赵芯
大河头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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